小时候,我最爱在叔叔那座简易博物馆里东翻西找。威尔弗雷德·西尔维斯特(WilfredSylvester)是个热忱的业余历史学家,更是个痴迷珍稀文物的收藏家。
他把祖母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房子腾出两间屋,亲手改成了一座藏品颇丰的陈列馆。墙上整齐排列着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燧发枪,以及美国内战时期的滑膛枪;玻璃展柜里,400年前的法文圣经与南部邦联纸币静静陈列;一尊罗马投石机的迷你复制品旁,立着一顶顶部带尖刺的一战时期德军头盔。
而最让我魂牵梦萦的,是一只不过橙子大小的小陶罐。陶土材质的罐身上塑着一张人脸,罐口边缘凿着个小孔,看得出来,曾有人将它贴身挂在颈间。
这是一件玛雅文物,我总忍不住浮想联翩:或许是古玛雅工匠用来盛放颜料,勾勒神庙里精美壁画的;又或许是医者随身携带,装着治病草药的容器。
叔叔早看出我对这只小陶罐爱不释手,1999年他离世时,特意把它留给了我。叔叔威尔的藏品大多都配有详尽文字说明,标注着文物来源、用途与历史背景,这些信息全是他耗费心血调研得来的。
唯独这只陶罐的说明寥寥两句:其一,上世纪60年代,他的邻居——杜兰大学一名挪威籍人类学研究生,将这只陶罐赠予了他;其二,据称这是玛雅古典期文物,年代跨度为公元250年至900年,这条信息想来是叔叔从那位挪威邻居口中得知的。
如今陶罐落到我手里,一连串疑问在我心头盘旋:它是真品吗?当年是如何离开玛雅故土的?那位神秘的挪威人究竟是谁?最要紧的是,彼时34岁的我,一个住在亚特兰大市,真的有资格拥有这件玛雅文物吗?
我写信给杜兰大学中美洲研究所求助。研究所的专家看过陶罐照片后,笃定这是一件货真价实的玛雅文物,还推测那位挪威邻居大概率就是芬·威廉姆森。这位人类学家离开杜兰大学后,一直在南加州的查普曼大学执教多年。
我一番打听后得知,威廉姆森彼时已临近退休,定居在洛杉矶的雷伊滩。我们通电话时,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我叔叔,还有那只小陶罐。
他说,上世纪60年代,他为了研究高地玛雅族群,常去危地马拉考察,那时的危地马拉城堪称文物交易的“法外之地”,小贩们沿街兜售各类古物,陶罐、骨灰坛、面具,应有尽有。
可故事听到这里,便生出了争议:威廉姆森当年买了大批文物,一部分自留,一部分当作礼物送人。他曾给本科母校——缅因州的贝茨学院,送过一块刻满象形文字的大型祭祀盘;而送给我叔叔的这只陶罐,是他在泛美酒店隔壁的店铺里,从一个德国商贩手中买下的。
“那时候这都稀松平常,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。”他这般说道。想来他当年压根没意识到这是违法行为——即便在60年代,这类行为也早已触犯法律。我问他是否曾有过道德上的愧疚,他答道:“现在我对这类事顾虑重重,可那时候年纪轻,是真的不懂。”
但他又强调,为了稳妥起见,当年每买一件文物,他都会送到危地马拉国家考古与民族学博物馆核验,拿到书面许可后才带出境外,只是那些许可文件如今早已不知所踪。
当我问他是否介意我带着陶罐去危地马拉,和当地官方核实文物的来龙去脉时,他的语气瞬间紧张起来,接连罗列了一堆反对的理由:过于严苛的官员或许会刻意刁难我,陶罐说不定会被直接没收,而他最担心的,是几十年前他帮忙将文物带出境外的旧事被翻出来追责。
“你听我说,我实在不想惹上麻烦。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追溯旧账,所以你千万别提我的名字。”通话快结束时,威廉姆森甚至含糊其辞,不肯承认自己曾送过我叔叔这样一只陶罐。
和威廉姆森的这番谈话,非但没让我心安,反倒更添疑虑,文物所有权的问题像块石头,一直沉甸甸压在我心头。
这只小陶罐,承载着数百年前灿烂的玛雅文明,它的故土曾矗立着巍峨金字塔、华美神庙,孕育过显赫王族,如今却静静躺在我亚特兰大那间简陋的小平房里,日复一日蒙着灰尘。
即便威廉姆森当年的手续一应俱全,这事往轻了说也透着别扭,往重了想,我手里握着的,说不定就是一件赃物。深思熟虑几天后,我下定决心:带着这只陶罐去危地马拉,找到它真正的主人。
或许是威廉姆森提到的那家国家博物馆,又或是蒂卡尔那样声名远扬的玛雅考古遗址。若是实在找不到归属,只要机场安检没查出来,没以走私文物的罪名把我扣押,我就再把它带回家。
可日子一天天流逝,数月转眼变成数年,这趟归乡之旅终究没能成行。比起拥有它,失去它反而更让我难以承受。
每当我把这只造型别致的小陶罐握在掌心,摩挲着它温润的弧度与细密的纹路,眼前就会浮现叔叔在那座迷人的小博物馆里,兴致勃勃为访客讲解藏品的模样。
把陶罐送去危地马拉,大概率意味着要和它彻底告别,而这,无异于与叔叔留给我的念想生生割裂。
其实早在2007年,我和危地马拉之间,就因一件与陶罐毫无关联的事,陷入了一段心力交瘁的纠葛。我和妻子当时正在办理收养手续,想把危地马拉城一家孤儿院里的小女孩玛塞拉接回家,可手续却迟迟卡在原地,毫无进展。
三年半的时间里,我们去看了她十二次,有段时间我干脆搬到当地,频繁对接政府官员,还在孤儿院和玛塞拉及其他35个孩子同吃同住了半年。直到2011年,我们才终于把她接回了亚特兰大的家。
那时我已经买好了一个博物馆同款的展架,本想把陶罐摆上去好好陈列,可心里始终过意不去,所以它多半时间都被我收在衣柜的盒子里,不见天日。
差不多同一时期,国际社会正为流失文物的归还问题争论不休:埃及要求大英博物馆归还罗塞塔石碑,要求圣路易斯艺术博物馆归还卡内弗内弗木乃伊面具,可两家博物馆都没有应允。大英博物馆更是辩称,这类珍贵文物属于全人类,而非某个单一国家。
但也有不少文物归还的案例成功落地:瑞典将吉普斯格洛克斯图腾柱还给了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海斯拉族;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位收藏家,把巨型摩艾石像归还了复活节岛;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也将欧弗洛尼奥斯陶瓶送回了意大利。
我衣柜里的这只小陶罐,虽比不上罗塞塔石碑那般举世闻名,却也有着不可替代的文化价值。我实在想不出,我凭什么比当下700万玛雅后裔,更有资格拥有它。
2012年,得知布鲁克林博物馆开始向哥斯达黎加归还2286件前哥伦布时期文物时,我重新拾起了带陶罐去危地马拉的计划。
为了弄清到了当地该去何处、该对接何人,我联系了范德堡大学的玛雅考古专家阿瑟·德马雷斯特——他每年都会有一部分时间住在危地马拉。
他一眼便预判了我的结局:当地官方会直接没收陶罐,然后送去国家博物馆,“除非这只陶罐品相绝佳、极具价值,否则最终只会被丢进博物馆地下室。要知道,就连那些极具看点的文物,博物馆都没地方安置。”
他还告诉我,当时危地马拉各地的考古遗址正遭武装盗墓者肆意破坏,他们用锯石机硬生生凿下石碑上的精美浮雕,肆无忌惮地盗掘金字塔,当地文物部门根本无力抗衡。比起这些棘手的难题,我叔叔留下的这只小陶罐,在他们眼里实在不值一提。
德马雷斯特坦言,多年来,收藏家们总拿这样的理由当借口,为自己占有文物辩护,可即便许多国家确实面临重重困境,也绝不能成为占有不义之财的托词,他将这种处境称作“剪不断理还乱的困局”。
挂了电话,我把陶罐从盒子里小心翼翼取出来,放在展架上,久久凝视着它。它理应属于危地马拉,这一点我无比笃定,也始终清楚,总有一天要送它回去。
可转念一想,若德马雷斯特所言属实,它很可能会被尘封在博物馆地下室的储藏柜里,从此被遗忘、被冷落,再无人问津。
我需要时间慢慢消化这个结果,于是再次压下心头的负罪感,终究还是取消了行程。
2020年,玛塞拉上初中时,主动提出要做DNA检测。她一直猜测自己身上有原住民血统,想弄清楚这份血脉的具体渊源。检测试剂盒寄到后,她认真地往塑料试管里吐了唾液,小心翼翼寄了回去。
六周后,检测结果出来了:她身上有91%的玛雅血统。或许你早已猜到后续——这只承载着玛雅文明的陶罐,难道不该属于她吗?
我的想法,和史密森学会不谋而合:1990年《美国原住民墓葬保护与归还法》正式通过后,该学会便着手将馆藏的数十万件文物,逐一归还给美国各地的原住民部落。我当即决定,把这只陶罐送给玛塞拉。
这次赠予没有任何隆重的仪式,不过是某天我随口跟她提起这件事。对于一个满心满眼都是朋友和手机的孩子来说,她能给出回应,我已经觉得很意外了。“这罐子说不定是被下了诅咒吧。”
她笑着说道,想来是想到了过去60年里,先后经手它的三个白人。说完这话,她便又低下头,专心摆弄起了手机。
最近,我把这只玛雅陶罐的来龙去脉,细细讲给几位研究文物归还的原住民专家听,其中就包括布莱恩·瓦洛(BrianVallo)——他是阿科马普韦布洛部落的族人,在文化资源管理与历史遗产保护领域深耕了30年。
听完我的讲述,他感慨道:“这件文物对你一家人来说意义非凡,如今你能把它传给女儿,而她恰好发现自己是玛雅文化的后裔,这才是真正的物归原主啊。”瓦洛最关心的一点是,这只陶罐是否与古玛雅人的墓葬有关。
原住民部落有着各自多样的宗教传统,但大体而言,许多部落都秉持着一个信念:随逝者一同下葬的祭祀品或圣物,是万万不能被惊扰的。他提醒我,若这只陶罐是陪葬品,那玛塞拉和我们全家,就该郑重考虑将它正式归还给玛雅族群。
于是我再次联系了德马雷斯特——他在中美洲的丛林与高地开展考古发掘工作,已有30多年,亲手发掘过不计其数的珍贵文物。
我给他发去玛塞拉那只陶罐的照片,他仔细看过之后说道:“这大概率是前古典期的文物,也就是公元前2000年到公元250年之间的物件。”
他从陶罐简约质朴的造型、没有任何彩绘装饰的特征,判断出了它的年代,同时也指出,这恰恰说明它大概率与墓葬无关——毕竟陪葬用的陶罐,通常工艺更为精美,彩绘也更为繁复考究。
他还推测,这只陶罐很可能出土于洞穴之中,正是洞穴里稳定的气候与相对隔绝的环境,让它得以完好保存至今。
他说,考古学家们已在中美洲的洞穴中发现了数万件文物,“洞穴在古代就是玛雅人的圣地,直到如今依旧如此,他们认为洞穴是通往冥界的入口,会专程进去为祖先举行祭祀仪式。”
而这只陶罐,或许就是当年玛雅人用来盛放仪式所需颜料或草药的容器,若是这般,那玛塞拉手里的这只小陶罐,“在当年定然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。”
我们最近正忙着在客厅安装专用的置物搁板和照明设备,准备好好陈列玛塞拉的这只陶罐。如今17岁的女儿,对这件我执念了整整25年的文物,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,但这并不代表她不认同自己的玛雅血统。
去年夏天,她回到曾经待过的那家孤儿院做志愿者,回来时带回了一件色彩艳丽的玛雅织物披肩,说要在高中毕业典礼上,披在学士服外面;她还计划在肩胛骨处纹上一只凤尾绿咬鹃——那是危地马拉的国鸟,更是玛雅文化里极具象征意义的图腾。
或许有一天,这只小陶罐对她而言,也会拥有这般厚重而特别的文化意义。在那之前,它会稳稳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,静静伫立着,承载着她的过往,也珍藏着我的回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