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来聊聊“斩杀线”。从网络上流传甚广的《西雅图冰雨夜》开始,我看了网友“牢A”关于“斩杀线”的系列视频,“掉san”之后需要恢复一下。在恢复过程中,我重组了一下记忆。其实,我们不应该对“斩杀线”在美国的存在感到意外。真正值得思考的命题是:为什么在2025年,“斩杀线”破圈成为了一个热词、一种文化现象,引发了各方的关注?

我先把结论放在前面。“斩杀线”让中国网民重新认识了“什么叫资本主义”——美国的资本主义真正的特征,就是有“斩杀线”的存在。在“斩杀线”这个问题上,中外对比最强烈的,不是美国有“斩杀线”,而是美国对于“斩杀线”这个问题的态度。
大家在网站上看到,那些“精美”出来,非常理直气壮、顺理成章地对“斩杀线”进行辩护,告诉你,你这样说是不准确的,“斩杀线”没有这么高或没有这么低,它实际是在哪个位置。而这些被“斩杀”的人,他也都是有各种各样的因素和理由的……
换句话说,“斩杀线”其实就是美国的一个组成部分。为什么?因为那就叫做资本主义。
资本主义对应的生产方式中,围绕生产关系的所有制度设计是建立在资本私有制基础之上的。所有的政策制定的出发点,是优先保障资本的完整性。所以,“斩杀线”的内生逻辑是反周期的——当你出现了一次财政状况被击穿的现象后,你周边那套机制立刻被触发;而这套机制设计的时候,它的目的是把资本可能的损失降到最低——它不是去挽救这个人,在这个人身上再去投一笔钱试图把他拉回来,而是以最大的速度把他身上还能够抢救的资本及时止损、全部剥离。
这种剥离,客观上产生的结果,就是“斩杀”——明明他只是受了个小伤,出了一点血,这时候他需要的是额外的一些援助,帮他把伤口堵上以后,他又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线之上,可惜资本是没有这个功能的,这违反资本的本性。
只有我们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教育出来的人,才会非常惊讶并且理直气壮地去跟美国人讲:政府不应该是“以人为本”吗?很多人在对比之前没有意识到,我们这边的“扶贫”或“锁血”机制是有代价和成本的,其中最关键的是要有一套制度,从设计的时候就是站在保全这些人,而不是把这些人当成一种资本的出发点上。而在资本的评价框架当中,万物皆资本,人存在的意义就是在多大程度上、以什么样的方式,为资本创造出价值。
所以在资本眼中只有两类人:一类是可以用各种方式为资本的增值贡献自己价值的人,这些人就可以生活在“斩杀线”之上;而所谓跌入“斩杀线”的则是暂时或短期内,没有办法为资本带来价值的人,他就是被淘汰的对象。
从这个意义上看,最接近这种运行模式的,就是大家熟悉的电诈集团。“斩杀线”以下的人对应的就是电诈集团手上那些拒绝搞电诈的、出逃的、没有能力去搞电诈的,于是他们就被处置掉了。而且处置过程中,他们身上蕴含的最后一丝价值,都要被榨取完毕。
“斩杀线”就是在国家层面告诉你:即使发达如美国、强大如美国,只要它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,普通人就只能过这样的生活——即使是你在“斩杀线”之上。举一个简单的例子,37%的美国成年人拿不出四百美元的应急现金,许多美国中产和底层居民每月入不敷出、勉强维持生计。为什么?因为这种生活模式和工作模式,可以为资本实现利润最大化——你居然有钱存在银行里,还敢吃我的利息,而不是全部花完、透支,背着我的债赚利息来还给我,你这不是反了吗?
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原理指出,资本追逐剩余价值,剩余价值率的计算公式是劳动创造的价值,和购买劳动力成本之间的比值。也就是说,在资本整体构成当中,可变资本那部分当分母,上面放一个增加值。或者说当这部分增加值,被看成是全部资本带来的,而不是可变资本带来的,它就从剩余价值变成了利润。资本主义的逻辑是用越来越少的可变资本,去创造越来越多的利润。追求的目标是使得剩余价值率趋向于无穷大。也就是这个比值趋向于无穷大。
怎么做?第一,我把分子做大,创造越来越多的价值的总量;第二,把可变资本推动趋向于0,分母趋向于0,整个数值趋向于无穷大。这就是资本主义内生的反人类逻辑。
对一个资本主义国家来说,它的底层逻辑中是没有动力,去认认真真地、基于拯救人的角度解决“斩杀线”问题。这个“斩杀线”,只是资本为了提高效率,不断地自我毁灭式创新的一个内生机制,用来处理那些已经没有办法为它带来增值价值的成本,不愿意支付任何机会成本地在第一时间对这些“成本”进行清理。你可以理解为,整个资本运行的内生焦虑状态,就像一条咬着尾巴自己的贪吃蛇,只要长出新的身体,它会在后面不停追逐你,把你一口一口吃掉。
为什么会追逐你?很简单,医院的利润从哪里来?医药产业的利润从哪里来?房地产行业,房租收益怎么来?经济要持续增长,并且这种增长还是以美国消费者、国内消费市场为主导的,而这些消费当中有2/3是痛苦性消费——以持续不断地强化对老百姓的压榨而实现的经济增长。你今年不收更多的律师费,不收更多的保险费,不收更多的教育费用,这个行业的利润从哪里来保证?资本主义的经济增长从何而来?至于说从资本的利得当中去收税,然后变成公共产品、变成转移支付,然后变成福利开支,然后变成政府的政策行动,去帮助他们“脱贫”?你以为美国是什么社会主义国家吗?当然不是。
大家在2025年,通过社交媒体平台,通过“西雅图冰雨夜”这些个案,从另外一个视角下,看到了光鲜亮丽的美国灯塔、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背后真实的一面。这个真实的一面存在了很长时间,有多有少、有强有弱。而现在,归根结底是因为美国自己在国际体系当中遇到了问题——制造业的过度转移、信息技术革命叠加中国崛起所带来的影响——美国在国际体系当中所处的地位逐渐弱势,再加上美国国内政客的政治斗争,这个“斩杀线”被进一步放大了。因为一个偶然因素,以一种具有戏剧性和冲击力的方式,一直在运行的那部分阴暗面,被展现在了成长于社会主义阳光下的我们面前,给大家来了一次震撼教育。
说完总论,接下来我们进一步分析,“斩杀线”究竟是怎么回事儿。
“牢A”提出的“斩杀线”概念,其实就是指个人财务和生活状况脆弱到一定程度之后,会被迅速击穿,出现一个小的变故就会引发一整套不可逆转的灾难性后果,最终导致一个人在美国社会不断坠落,在很短的时间里面,比如两到三年,可能就物理意义上消失了。进入到这个危险区间后,所谓社会系统“斩杀性”连招,包括更高的医疗费用、房租的上涨、保险费用的上涨,各种各样的问题。用比较美式的语言来理解就是,美国的社会保障网络的网格比较大,兜不住,一旦往下掉的时候,个人难以自救。
典型的表现,大概可以分为这样几类:
医疗的灾难和破产。统计数据显示,在没有有效全民医保兜底的情况下,40%的美国成年人,背负着总额达到2200亿美元的医疗债务。66%的个人破产与医疗支出有关。根据克莱尔大学的研究报告,每年大概有55万美国人因此破产。一次简单的骨折或者阑尾炎手术,可能需要病人自己付几千美元,有人会因此背上巨债。医疗债务不仅会损害信用储蓄,而且还会迫使患者延误治疗。延误治疗怎么办?加强剂、止疼药,临时凑合一下,最后形成恶性循环。
贫困和无家可归。处于贫困状态的人,更难拿到便宜的贷款,更容易因为某些方面的断缴费用,在信用上遭遇问题,导致你的房子被拍卖、被法拍。根据美国2023年1月统计数据,全美大概有超过65万的流浪者,无家可归人数比2022年激增了12%。大城市街头帐篷区变得越来越多,很多人从中产跌落,然后形成了“牢A”所讲的循环:因为没有固定的住所,所以很难找到工作;因为没有工作,又很难租到房子,形成了一个无法跳出的死循环。
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白宫新闻发布会上宣布,将在华盛顿特区部署国民警卫队,声称该地区的犯罪“失控”,誓言要清除首都的无家可归者营地。
毒品的泛滥。落入社会底层的人群,毒品成瘾既可能是跌破“斩杀线”的原因,也可能是掉落谷底后的恶果。美国当前正在经历前所未见的鸦片类药物危机,芬太尼、奥斯康定这些东西在无家可归者和绝望人群当中肆虐,进一步地缩短了他们的寿命。露宿街头者中有严重药物滥用问题的大概占50%。
此外,还有所谓的社会死亡与代际困境。一旦跌到“斩杀线”以下,进入那种被“斩杀”状态之后,在美国生态环境下,个人往往丧失了社会功能,陷入社会学意义上的死亡——不仅自身生活难以恢复,其家庭也会受到拖累,子女教育和前途蒙上阴影。这种困境非常容易代际传递。所以你在美国会看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,当一个家庭中的某一方出现一些状况时,美国人会非常干脆利落地选择离婚。离婚出去的那一方很快就变成流浪汉,而另那一方还能作为一种功能性的存在持续延续下去。
是什么导致了这种现象的发生与扩大?美国国内也有一些相关的研究和描述:
第一,是因为美国财富和收入分配的高度不均衡。最富有的1%的美国家庭占全美30.5%的全国财富,而底部的50%的家庭仅占2.5%。许多低收入乃至中等收入家庭几乎没有储蓄,一旦遇到失业或者医疗账单等意外开支,就非常容易倾家荡产,资金链断裂。
过去几十年间,中高收入者的收入和金融产品相挂钩之后,容易持续攀升,而靠劳动技能获得的实际工资购买力停滞不前;在特朗普上台之后,由于关税效应,美国国内生活成本不断上涨,将越来越多的家庭推向了“斩杀线”边缘。
第二,社会保障问题。美国的社会福利支出大概占GDP的16%,比经合组织OECD的平均水平低一些。它缺乏欧洲福利国家那样的全民医疗保障,大病报销不足,公共医保覆盖面不全面,私人保险不但昂贵而且复杂,一次医疗打击,可能让整个家庭跌入那条“斩杀线”。
同时,失业救济和贫困家庭援助的覆盖有限,且叠加了很严格的条件。全民育儿补贴、带薪病假也没有有效支持,导致很多人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得不到有效援助。联邦援助项目对深度贫困人口的覆盖率,和上个世纪相比已大幅降低。美国联邦政府没有一个整体性的社会福利网络,而是各个州自行编织的网络作为主体,很多弱势群体容易从网眼中掉落,进一步降低了普通民众抗风险的能力。
第三,种族和城乡的差距。一般认为,少数族裔和贫困社区往往更接近所谓的“斩杀线”。非洲裔和拉美裔美国人的贫困率和失业率长期比白人要高,家庭平均财富大概是白人家庭的10%左右。这种历史形成的所谓种族财富鸿沟,使得有色人种社区更加缺乏抵御风险的资源。
地域上看,偏远地区、经济衰退的铁锈地带的小城镇、MAGA红脖子大本营,因为产业凋敝和资源凋零,贫困率长期高于美国全国平均水准。相比大城市,美国农村居民获得教育和就业的机会更少,社会服务也不足,因此更加容易受到经济风暴的冲击。
第四,住房成本。美国大城市的房租和房价近年来上涨非常迅猛,有人说这是美国经济形势大好的体现。但同时,住房支出成为美国家庭最大的开销,不少低收入家庭将收入一半以上用于交房租。而联邦政府的住房券补贴项目长期资金不足,只有25%符合条件的贫困家庭能拿到券,其他则是在漫长的等候名单中挣扎。公共廉租房的存量比有限而且老化,各地新建平价住宅又面临各方的阻力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只要房租有变动或者收入缩减,很多人很快就会因为付不起房租而被驱逐。
第五,教育鸿沟和学生债务。由于教育资源分配不均衡,高等教育费用高昂,在美国很多家庭因为教育成本而面临社会阶层跌落的风险。基础教育的不平等,使得很多弱势群体难以通过教育翻身。
另一方面,就算上了大学,欢迎进入全美学生贷款市场,变成最新的“韭菜”。有统计数据显示,学生贷款债务总额已经超过1.7万亿美元,几百万年轻人背负学贷进入职场,而毕业后要将大部分收入用于偿还贷款。一旦失业或者工资停滞,就无力偿付,信用破产,甚至不得不违约破产,很多家庭由此多了一重跌落“斩杀线”的风险。
总而言之,从宏观经济结构,到微观个人处境,各种因素共同作用下,美国的民众生活在一个充满冲击和挑战的环境当中。这种冲击和挑战性的环境,最极端的表现,就是它底部的那条“斩杀线”。一旦不小心跌落这条“斩杀线”,就可能面临一个巨大的悲剧。
中国观众一定会问:政府在干啥?对,美国政府会干一些事。但千万不要拿中国政府去对比,记住,咱是社会主义,那是资本主义,在这个上面没得可比性。为什么?因为那边既有的出发点和我们这整套思路是截然不同的。我们看看美国人是怎么搞的。
拜登政府时期,美国推出过所谓历史上最大一次纾困法案。美国政府能够想到的解决贫困问题的方法,就是加强失业救济、搞资金补助,延长联邦驱逐禁令,通过紧急租赁援助项目,向有失去住房风险的人发放租金贷款、租金和水电费补贴款,帮助困难家庭稳住住所,不至于流落街头;以及儿童税收减免等措施。
也就是说,他们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发钱。但只是发钱,不解决创造的问题,输血只要一停,立刻就打回原形。
第二,就是所谓基础设施投资,增加就业岗位,投资12000亿美元修道路桥梁、清洁能源、搞宽带、水利设施,为低学历公众提供就业机会。这就是罗斯福的基本思路,以工代赈。你说它没效果吧,不见得,他们对长期萧条地区,比如铁锈带的城镇、农村地区,会增加一些活力。但长期效果呢?你就看从拜登政府开始延续下去的政策,能不能到特朗普政府这里继续坚持下来。
第三,住房援助和供应扩张了。拜登政府拨款500亿美元,用于防止无家可归和紧急住房援助,包括50万个紧急住房券;通过“美国之屋”倡议支持各地搞慈善,为无家可归者提供永久住房;搞廉租房建设,还要通过《租房权利宪章》打击不公平驱逐和过度涨租、控制租金。
然后就是搞医改、提高收入和减轻税负等等这样一些措施。美国在加利福尼亚州、纽约市、得克萨斯等等这样一些有代表性的地方,也有它的一些做法。这些做法大同小异,更多的是要结合共和党和民主党各自党派特征,进行一些有限制的支持和改进,以社会福利和公共慈善的形式,推动相关政策落地。
所有这些政策,你不能说它没有效果,但至于有多少效果呢?有兴趣的可以到美国做一些长期在地化调查,很多问题就不言自明了。
美国国内的公共政策普遍存在政策的持续性不足、政治斗争掣肘、资源有限、执行和治理难的问题——NGO的高管要抽管理费,警察、医疗、住房等多个系统之间要进行跨部门协作,美国既没有国家层面的长期蓝图和中国式的“五年计划”。对于很多美国民众来说,NotIn MyBackyard,他们也不想在自家社区建收容中心或戒毒中心,也不想用他们的钱去发高福利,觉得这样会“助长依赖、养懒汉”。
现在的美国其实并没有一种非常有效的能力去解决问题,大多数情况下,大家只能看到这个问题在帝国的本土和中心地带变得越来越严重。从比较理性的角度看,我们今天讲的美国“斩杀线”,其实就是美国社会不平等现象的一种动态化、机制化、形象化、通俗化的描述,以一种冲击理性的方式,去挑战我们对于美国的一般认识。
美国政府,不能说它完全没有做任何事情,但效果显然“有充分而广阔的提升空间”。说到底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问题:怎样持续完善社会保障网络,实现医疗和住房的基本需求普惠可及,缩小贫富差距,增强中下层的收入和财富积累能力,提升教育和培训,让更多人有向上流动机会,加强心理健康、戒毒体系建设,救治受困人群的心灵创伤等等。
但是,这统统需要巨大的政治勇气和有效的社会共识。今天的美国,如此地两极化和撕裂,同时在认知上还嵌套着难以面对现实的精英主义认知倾向。所以,从理论上来讲,无家可归和极端贫困在富裕的美国是可以、也必须被终结的。但是,美国人究竟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远离“斩杀线”的威胁,还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。
